淨身完,丁換上祭祀用的白衣,摸著身上的祭服,跟那傢伙的白比起來,這種白簡直無比骯髒渾濁。身上的布料沒有記憶中的滑順溜手,有得只是咬手指的粗糙。
丁閉目,雙手合十坐在祭台上,下方的村人已無法讓他的情緒有任何波動,反正都要死了跟這些人計較又有何用?
但死後若真有那個世界,他絕對會讓這些村人一起接受制裁。
包含那隻一點責任感也沒有的可惡偶蹄類。
村長將約成年人掌心大小的陶杯遞上祭台,不是與供奉給神的酒放在一塊,而是擺在丁身前,留下一句你可別恨我們啊丁,便與其他村人離開現場。他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剩下就等祭祀完畢。這個過程沒有人願意留到最後,規定也不准有祭品以外的人靠近祭台避免觸怒天神,眨眼間,周圍的村人就散得一乾二淨。
聽見遠去的腳步聲與各種做作的憐憫,丁反倒樂得輕鬆。這樣也好,在最後的這段時間可以不用看見那一張張討人厭的嘴臉。
丁睜開眼,就在他以為自己該不會是要活活被餓死才能解脫時,前方的陶杯引起他的注意。
杯內,約略七分滿的水面,漂浮著幾朵小黃花。
那被白澤歸類在絕不可碰觸的。
本以為自己的心已不會再有任何起伏,但這一刻,他的記憶宛若刻意與他作對似的,這些天與對方相處的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放映,不論他如何閉眼別開視線都無法閃避。
如同烙在靈魂般,深刻得無法抹滅。
他想起第一次從白澤口中得知原來自己的名除了傭人還有其他的意義;想起拿對方試毒以及餵食前者時的滿足感;想起對方一但談起藥學的知識就彷彿換了個人似的的巨大反差;想起他說想當他的第一位家人。
他給了自己許多第一次,要是能有紀錄,想必對方是創下他許多第一次的紀錄保持者。
他的身體還記得白澤懷抱的觸感與溫度,以及敲在他耳畔規律的心拍;口腔內還殘留著辛辣與炙熱,當時被騙的不甘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他也還記得,他將額頭靠在他前額,與他共享這世間的奇妙;也記得他看見自己嘴角上揚時純粹的喜悅與激動。
明明身為神獸畫技卻差得要命,也幼稚的一點神獸樣也沒有,偏偏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勁,總是能說出自己不曾想過,卻無比渴望的語句。
跟神字沾上邊不是應該要無情無慾嗎?可他卻覺得對方教會自己的情感比他這些年來知道得還要多。
就像從白澤身上慢慢找回身為人類原有的喜怒哀樂。
都快不曉得誰才是神獸,誰才是人類了。
只要閉上眼,腦海就會浮現與對方在一起時的畫面,白澤所講得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楚地回盪在他耳邊,清晰地如同對方在他耳邊呢喃。
『你怎麼知道我沒這個意思呢?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愛女人勝過一切,你可是唯一一個能在我身邊待這麼久的男孩。』
『像這樣,在底下再多兩劃,撇捺互撐,又能組成一個字,這個字叫做人,表示在這世上,人是不可能自己一個人生活的。就像你跟我一樣,左邊那撇是我,右邊那捺是你,與上面的字結合起來,就是家人。』
『家人啊,不是只有人跟人可以組成,只要雙方願意,就算我是神獸,你是人,我們也可以是家人。』
『永遠也不要擅自替他人決定內心的想法。你不是我,又怎麼會知道我是怎麼想的?自顧自地在心中替我回答也是很失禮的事,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就開口問我。只要你問,我就會回答。』
『在我的國家,人們認為小孩在七歲前是屬於神的,你還沒滿七歲吧?我雖然是神獸可好歹也跟神字有沾上邊,所以在這之前,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既然你是屬於我的,我自然也是屬於你的。我沒辦法給你承諾,也不會說永遠這種不切實際的約定,但我答應你,只要我在你身旁的期間,我,白澤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說只要他在自己身旁時,他就是屬於自己的。
換言之,一但對方離開,他們就再無瓜葛。
所以他才會一聲不響的離開嗎?
就連話語裡頭都藏了這麼多陷阱,那隻偶蹄類的溫柔,說不定自一開始就是為了讓遊戲更加有趣才刻意營造出來的。
丁垂眸,頭上以芒草編織而成的頭飾落至臉旁,卻遮不住孩子因苦澀而蹙起的眉。
──不是的。
他知道,白澤的溫柔並不是裝的。若是裝的,他不可能在賭約結束後還來見他,明白自己不會開口挽留,甚至還替自己找了個藉口,這種藏在平常語句背後的體貼,並不是想裝就裝得出來的。
儘管跟白澤不過相處數日,可他就是知道,白澤不是那種會把時間跟精力浪費在他沒興趣的人事物上。更何況,若從最開始一切都只是圈套的話,那設下陷阱的他又怎麼會露出比自己還要難過的表情?
他真的以為自己都沒發現嗎?沒發現對方眼底的掙扎與壓抑的目光。
他承認白澤藏得很好,可在他面前,那層偽裝就像一層薄紙,透過光的照耀能清楚瞧見背後的一舉一動。
言語能作假,表情能偽裝,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明明是他告訴自己眼睛是靈魂之窗,想看清一個人就要學會分辨那人的眼底深處究竟藏了什麼,偏偏,傳授自己這招的傢伙就連自身的想法都沒藏好。
白澤看著自己的眼神,除了討人厭的惡趣味,其餘只有滿滿的付出,這樣的眼神,能裝得出來嗎?
至少他覺得以白澤的腦袋與蹩腳的表面功夫無法做到。
正因為明白白澤不是裝的,才更令他難以接受。
到頭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只有這點程度而已。
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
不切實際的幻想,總有醒的一天。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明明早有準備,又為什麼他的胸口會這麼痛?
痛到連吸進肺葉的空氣都是燒灼的。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原來他比自己所認知的還要在乎白澤。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那傢伙已經擅自在他心中佔據如此重的分量。
就算不安,也還是想相信他。
也伸手抓住了他。
可對方終究不是他能抓得住的對象。
就跟有時限的貓好好一樣,最後入手的僅是一場空。
丁握了握脖子上的勾玉,掌心傳來的冰涼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冷靜沉穩得過份。
換做一般的孩子,面對這種情況早就哭到不曉得哪去,可哭這種行為,早在孩子明白不論他再怎麼放聲大哭,也不會換來絲毫的安慰,甚至是更多的責罵時,他就明白哭是解決不了任何事情的。
所以,他不會哭。
他也早就忘了哭泣的方法了。
丁拿起陶杯,看著上頭飄浮著的小黃花,平靜的小臉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斷腸草嗎?
腸子斷成一截一截的疼痛,能不能大過他現在胸口的痛?
在闔眼之前,他想,他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