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人類與神獸的性命做個比喻,就如同滄海一粟,明明看得見,親歷其中後卻摸不到也撈不著。
人們總希望自己長生不老,但對於有悠長性命的神獸而言,活得歲數愈久,他便覺得這世界愈無趣。
他看著一個又一個生命出現在他眼前,亦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隕落。
最初,他還會因為與他相處融洽的動物死去感到哀傷,但漸漸地,那些悲傷隨著時間的洗鍊變得平靜無波,然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學會了放棄,也變得沒那麼認真對待這世間上的一切。
他之所以通曉這世間的萬物,正是因為他可以做到冷眼旁觀。
他放棄深究,放棄與任何生物深入交往,也放棄自己的七情六慾。
就像潘朵拉的盒子,差別在於他不是打開,而是將所有會波動他心坎的要素通通鎖進其中。原先被留在盒中的希望則被他取了出來,那令他能永遠抱著玩樂的心態去面對所有情況。
也包含他自己。
要說他無情也好,冷血也罷,只是若不這樣做,他遲早會被看不見盡頭的歲月給改造成對任何人事物都冷冰冰的老妖怪。
他厭惡,也不想成為那樣的存在。
假若認真必定換來失望與分離,那他寧可在一開始就斬斷這些情愫,不讓它有萌芽的機會。
他從不把希望用在這種地方,正因為他比誰都懂落空的悲傷,才更小心翼翼避開。
別期盼、別渴求、別在乎,讓那孩子一直待在他該有的地方就好。
他跟他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從一開始就不該奢望什麼。
畢竟只是拿來打發時間的邂逅不是嗎?
白澤垂眸,看著在自己懷中沉沉睡去的稚嫩面龐,有些意外以這孩子的個性竟然能在他懷中入睡。以這兩天的觀察下來,他發現丁的警戒性很高,雖然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反射動作,卻沒逃過他的眼睛。
他被自己碰觸的瞬間,身體會不自然的僵硬──這孩子不習慣他人的溫度。相反地,若是由對方主動的接觸,卻不會有這層顧慮。
由自己主導的接觸,可以隨時決定收手的時候,但他人給的卻無法預測。
這點,他們很像。
正因為他懂這孩子不會向他多要求什麼,也不會像女人一樣要口頭上的約定,也許是因為這樣他分外喜歡與這孩子相處的時光。
輕鬆寫意到他都快忘了最初的目的為何。
雖然這小傢伙沒說,但內心還是有某方面是依賴自己的。
儘管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感覺,但他就是莫名地有種優越感。
出了森林,輕鬆避開村人的耳目,雖然白澤沒親眼瞧過丁的住處,可他就是知道哪棟建築該是孩子的棲身之所。
那距離人群最遠的。
一如自己那般。
打開門,整間小木屋環視下來只有枯草,以及用草編織而成的單薄被子,旁邊則放了兩件乾淨的換洗衣物,以及乾糧,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
這地方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回來睡覺的地方。
白澤輕手輕腳地把丁放在被子上,卻發現孩子的手死死抓住他後領不放,扯了幾下都沒有鬆開的跡象,照理說這種力道以孩子的警覺心應該已經醒了,但雙眼仍是閉著緊緊的。
白澤無奈地嘆口氣,這小鬼根本已經醒了吧?還在記恨他咬他後領的事?
搖搖頭,白澤留下外衣,臨去前深深瞥了孩子一眼,深色細眸中鮮少地跳動著可以稱之為情感的波動。
「算我敗給你。──晚安,祝你有個好夢,要是夢到我就更好了。」那嗓音一如往常地輕佻,卻蘊含令人難以察覺的情緒。
收回目光後,白澤又換回平常笑瞇瞇的模樣,帶上門,離開小屋。
神獸離開後,躺在被子上的孩子緩緩地將眼簾拉開一道細縫,他拉起身上還殘有衣物主人餘溫的外衣,將自己裹了起來,宛若蜷曲身子取暖的小貓,一聲像是嘟噥也像是抱怨的稚嫩嗓音隔著衣物悶悶地傳了出來。
「夢到你我肯定會被嚇醒,白痴神獸......」
隔天,臉上還殘有睡痕的丁迷迷糊糊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是不是忘了什麼?
昨天他似乎沒將撿好的柴火交給管伙食的大媽......
本來還帶有睡意的腦袋一想到自己的糧食有可能被扣下瞬間清醒了大半,他快速運轉腦袋,斟酌該用怎樣的方式跟大媽換取糧食並解釋自己昨天沒按時交差的緣由,一打開門,腳邊似乎踢到了什麼,這才發現用樹葉包好的乾糧躺在他腳邊。
那是他的伙食。
思緒略為一轉,丁大概就猜到是誰替他交了每天例行的活。
他彎腰拿起那包乾糧,走回屋內,默默在內心決定今天見到那隻偶蹄神獸,要向對方道謝。
畢竟對方沒有義務替自己上交工作,受了人家的恩惠自然要回報。
他看看對方留下來的外衣,整齊的將它折好,謹慎地收在木屋的夾層內,大有絕不讓對方討回去的意味在。然後隨手抓了一些乾糧果腹,拿起自己的換洗衣物後以及幾片綠葉便離開小屋。村子的南邊有一條大約能讓兩個成年人並行的小徑,往下走五分鐘,左邊有一條很不起眼的岔路,繼續前進沒多久就能聽見水流的聲音。
這條溪流很小,小到他只要稍微助跑就能越過,但深度卻能淹到他的手腕上方,若到更中間的位置,甚至可以淹到他的小腿肚。水質不但清澈,嚐起來甚至有清涼的甘甜味。
他很喜歡這條無意中發現的小溪,平常洗漱他習慣到這裡,而不是村內人常去的那條,與其跟一大堆人搶地方占位置,不如自己一個人霸佔一整條還能慢慢洗來得好。
更早之前,這條溪流其實更大更深。但一年來的降雨次數他五根手頭的數得出來,溪流的規模也逐漸縮減,看著這條溪流,他就有種看見自己的感受。
他退去身上的衣物,用葉子簡單地清洗過身子與頭髮,沁涼的溪水讓他全身都泛起了雞皮疙瘩,但一旦習慣後,卻非常舒服。
也讓他的腦袋更加清醒了些。
他拿起換下來的衣物,用剩下的葉片仔細抹著髒污的部份,然後將葉子揉碎直到溢出綠色的汁液,平均抹在衣服上,然後用力開始搓,再放進水裡洗淨。
如此重複兩三次,再拎起衣服嗅著上頭的氣味,確定衣服上除了屬於葉片的清香沒有其他異味後,才把衣服擰乾,並擦乾身子穿上乾淨的甚平(*註),就地抓了樹枝將還滴著水的衣服串起來,扛在肩上回住處。
剛回到村內,丁就瞧見村人們在村長的召集下聚集在一塊,似乎是在討論些什麼。
其中一位村民憂心忡忡地道:「已經好久沒有下雨了......雖然可以引溪流的水來灌溉,但遠遠不夠啊。」且那是他們的飲用水,一旦取完就真的完蛋了。
抬頭望著晴朗的天,村長的心情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他凝重地道:「再等個幾天吧,若還是沒有降雨,就舉行活人祭。」這時候的他們只能仰賴神了。
「可是村裡已經沒有適合的祭品了......」
「我可不要。」
「我也是。」
眾人紛紛拒絕,只要是人,誰會想白白去送死?偉大的情操不是人人都有的。
丁的腳步聲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雙雙眼睛看著孩子,似乎是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但在場的村人卻沒有一個有膽子說出口。
儘管丁不是他們村裡的人,還是名孤兒,可也只是名孩子,讓一名不過五歲的孩童當祭品,在面子上大家都過不去,結論就是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
最後,還是村長的臉皮厚些,他的嗓音有些發乾,卻還是清楚的傳達出意思,「那個......丁啊,你也知道村裡的習俗,沒有雨水我們就無法存活,已經一年沒有下雨了,所以.....」
「意思是要我當這次的活人祭吧?」明明態度都這麼明顯了,也都刻意讓他聽見他們的討論,還在那裡拖拖拉拉裝些什麼?他實在是不懂這些大人迂迴的心思。
「嘛......就是這樣。」
「我知道了,我還有幾天?」
村人彼此交換了眼神,本以為這孩子多少會抗議一下,沒想到竟然答應得如此乾脆,這樣反倒讓那些人有強烈的罪惡感。可誰也不想去頂替這個位置。
「五天,五天內有下雨的話就不用舉行祭祀,但若到第五天還是沒有降雨,可能就要委屈你了。」
「嗯。」他扛著串著衣服的樹枝轉身,村長抿抿唇,最後還是出口喊住了孩子。
「這幾天你就先不用撿柴火了,就當作是我們給你的回報,糧食一樣會提供給你。」
「我明白了。那要是五天內有下雨,我需要將這幾天的工作量補回來嗎?」
被丁的話堵得一愣,村長連忙擺手說不用,確定之後不會有機會被丟更多差事後,他才回到自己的屋子,將樹枝靠在牆邊晾乾衣服,再度離開。
這小木屋,也快不需要了。
「他就這麼答應了?」一名村人有些愕然。
「不然你還想怎樣?代替他?我可不想,幸好他答應得很乾脆。」另一名村人不以為然。
「反正丁本來就不是村內的人,加上又是孤兒,搞不好獻給神之後回歸神的懷抱對他還比較好。」
「說的也是......」
村人看著消失在森林內的小身影,紛紛散開各自忙各自的活。
五天的時間嗎?
跟那隻神獸的賭約還有兩天。
已經很足夠了。
TBC
*註:甚平(じんべい)是一種和服,可以當家居服。
2014/04/16 Mo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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